奥雷里奥和米兰达的床 《阿玛柯德》海报 当我终于要写到费里尼的《阿玛柯德》(Amarcord,1973)这部电影时,感到一阵虚软,就像影片中的少年蒂塔忽然有机会和梦想中的女人在一起,他冒汗了。 《阿玛柯德》是费里尼的故乡传,从春天的飞絮开始到飞絮再起结束,四季轮回不是时序,是海边的雷米尼小镇翻天覆地又梦幻安详的变化,其中包括墨索里尼极右势力的上台、清洗以及撤离。影片以蒂塔家三代男人为主线,蒂塔爷爷是一代,爸爸舅舅叔叔是一代,蒂塔和同学以及弟弟又是一代。中学生蒂塔是穿场人物,但蒂塔的爸爸奥雷里奥更像是影片戏眼,甚至,在这部多声部合唱电影中,他可以算是主人公,因为他是所有其他男性的镜像,或者说,各个年龄段的男人组合可以镶拼出奥雷里奥的一生。 影片以春天的飞絮开场 电影以春天的篝火开场。焚烧女巫像是小镇狂欢节,各路人马带着家里不要的旧家具旧木器来为篝火添力加油。蒂塔扛着家里的木椅也来了,奥雷里奥上去一把夺下,这可是好好的木头椅!奥雷里奥让老婆米兰达坐在椅子上,一边跟老婆嘀咕小舅子的不学无术。小舅子长相漂亮游手好闲吃住全靠姐夫,十来岁就开始工作的奥雷里奥当然看不惯,不过没了身材几近秃顶而且光头上还长个大疙瘩的奥雷里奥其实更多地是嫉妒小舅子,年轻多好啊,可以肆意地卖弄体力吸引姑娘! “篝火段落为《阿玛柯德》奠定了一种既现实又超现实的电影语气,各种形状的小镇男人,藉着熊熊燃烧的篝火,获得诗意的存在。” 这场没有情节功能的篝火派对,费里尼用时整整十分钟。火光里,小镇人物轮番出场,少年人的恶作剧被原谅,姑娘们卖弄风骚是正常;狮面的数学老师穿着紧身衣服和校长在一起,法西斯的最初枪声混在篝火的喧闹中也没人在意;代表过去的伯爵和伯爵小姐有一个特写,代表未来的摩托车手也神秘亮相,车手驾驶着弹眼落睛的“屁王”驶过篝火的灰烬堆,所有青年人都哇哇叫。电影两小时,摩托车手早中晚均匀地出场三次,每次都没有露面,每次都逍遥骑士般绝尘来绝尘去,为这部混杂了天主教、法西斯和意大利传统价值的电影,注入来自另一时空的美式现代性,也为本文《阿玛柯德》和《逍遥骑士》之间建立隐秘的关联。 插一句,《阿玛柯德》和《伴我同行》也有一个影像关联。雷米尼小镇起雾的时候,蒂塔的弟弟早上去上学,大雾里看到一只白兽,像牛像羊也像鹿,小小少年惊讶得说不出话。《伴我同行》中,守夜到早上的戈迪,清晨的雾气里,也曾看到一只小鹿,这只小鹿戈迪没有告诉任何人,跟雷米尼小镇的白兽一样,留在弟弟心中,成为电影中的一个秘密。蒂塔的弟弟上五年级,跟戈迪、克里斯一般大,可能,在导演们看来,十二岁就是最后一次和神面对面的年龄。说这些,其实是想说,《阿玛柯德》这个文本实在是太丰富,我们在电影中遇到过的各种男人各类隐喻,都能在雷米尼小镇群像中找到互文。 篝火段落为《阿玛柯德》奠定了一种既现实又超现实的电影语气,各种形状的小镇男人,藉着熊熊燃烧的篝火,获得诗意的存在。费里尼向大荒世界里的男人们送上美学的安抚。奥雷里奥虽然养着一大家子,但是他实在比儿子蒂塔成熟不了多少,遇到事情就捶头跳脚,大叫大嚷要自杀,不过所谓自杀也就是用手乱掰自己的大嘴巴,但是,费里尼把奥雷里奥拍得多美好!作为一个性格上有严重缺陷的男人,在法西斯盛行的时代,他让老婆给锁在自家大宅子里不许去参加集会,终于纳粹盯上了他并侮辱了他,让他喝蓖麻油让他浑身恶臭地回到家,到家后无知的儿子蒂塔还要嘲笑老爹臭,但是,长相荒诞的奥雷里奥是朝纲颠倒的时代最纯洁的男人,他婴儿一样地蜷在澡桶里让老婆帮他洗澡,然后裹上白色的浴巾睡到白色的床上。 被侮辱的奥雷里奥裹着妻子披上的白色浴巾,还要像孩子一样跳脚,发誓不让告发自己的人好过。 奥雷里奥的婚床是影片的一个象征,老婆每天精心铺好雪白的床单,然后放上漂亮的洋娃娃,对于这两个人近黄昏且喜欢争吵的老夫妻,新婚般的卧床具有一种神话性,如同《奥德修斯》中的婚床。奥德修斯流浪二十年后返乡,发现妻子佩涅罗珀身边围绕着一百多个求婚者,而他自己因为容貌已改,除了老狗没人认出他来。慢慢的,老仆认出了他,老父认出了他,最后,轮到佩涅罗珀。为了试探奥德修斯,佩涅罗珀故意吩咐下人:“从卧室搬床出来,铺上毛皮,让他就寝。”听到这话,奥德修斯皱起了眉头,看着妻子说:“你在侮辱我。”然后,他说出了唯有夫妻两人知道的秘密。原来建造宫殿时,卧室中间有一棵橄榄树,粗大得像根柱子,奥德修斯没有砍断它,直接用它做了床的一根支柱,所以,他们的婚床是没法挪动的。佩涅罗珀听到丈夫说出这个秘密,激动地上前相认,当晚,奥德修斯“搂住自己忠诚的妻子,泪流不已;犹如海上漂泊的人望见渴求的陆地。” 奥德修斯用二十年时间回到自己的婚床,婚床本身既暗示了佩涅罗珀的坚贞,也象征了他们爱情的永恒。《阿玛柯德》中被特写的这张婚床,在奥雷里奥的妻子死后,再次给了一个特写,既是对米兰达永久的纪念,也是对奥雷里奥的一次表彰。之前,儿子蒂塔因为溃败于女人躺在床上发烧,米兰达坐在一旁照顾他。母子有过唯一一次认真的交谈,交谈中,米兰达显然肯定了奥雷里奥。 蒂塔:妈,你和爸是怎么开始的? 米兰达:什么? 蒂塔:就是你们怎么相遇、相爱又结婚的? 米兰达: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啊?说到底,谁还记得呢。你父亲不是一个让人仰望的大人物,不过是萨鲁德齐奥的一个工人。我家里有点钱自然看不上他。所以,我们跟谁都没说就私奔了。 蒂塔:那你们的初吻呢? 米兰达:这算什么问题啊,我都不知道是否有过初吻。不像现在,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这次谈话没多久,米兰达就过世了。虽然在她的葬礼上,老公和儿子在哀悼上都不够全心全意,看到漂亮姑娘还是会走神,但是,费里尼最后还是用米兰达亲手铺好的洁白的新婚般的床加持了奥雷里奥。这个男人,少年时代可能就是一个蒂塔,看到大屁股姑娘会魂飞魄散,长大以后,被生活剥夺了成为逍遥骑士或逍遥舅子的机会,他对花花公子生活的向往留在内心里,他努力工作,不欺负镇上的花痴姑娘,内心的荷尔蒙发泄在餐桌和儿子身上,他追打儿子的样子不像一个爹,对患精神病的弟弟也无能为力,但是他是镇上最干净的男人,既守住了自己的爱情,也守住了道德。一如《伴我同行》中的戈迪和克里斯,一如《逍遥骑士》中的比利和怀特。 “《阿玛柯德》中被特写的这张婚床,在奥雷里奥的妻子死后,再次给了一个特写,既是对米兰达永久的纪念,也是对奥雷里奥的一次表彰。” 费里尼用这种特殊的诗意解救了他电影中被困住的众生,包括《大路》(The Road,1954)里面,那个最不堪的男人。让无数观众唾骂的粗鲁兽性的藏巴诺,他抛弃垂死的妻子杰尔索米娜一个人上路,但费里尼也给他一个因和一个果,在他听说杰尔索米娜的死讯时,这个动物一样的男人在杂耍表演时也失去了力量。《阿玛柯德》是《大路》之后二十年的作品,本质上,奥雷里奥和米兰达就是一个藏巴诺和杰尔索米娜的岁月升级版,用这种方式,费里尼为这个世界的所有男人搭起一个帐篷,不管你是粗人还是诗人,是天真还是世故,费里尼决意护送你们,一路回到米兰达为你铺好的睡床。 《阿玛柯德》中,有一段三分钟的段落永垂影史,其中剪出的画面也是《阿玛柯德》的万年广告,这个段落发生在电影98分钟。黄昏店铺打烊时分,蒂塔溜进了烟纸店姑娘的小店。姑娘有银幕上的头号咪咪头号屁屁,她是蒂塔的意淫对象。虽然波霸的体量是蒂塔的两倍,为了证明自己,蒂塔对波霸说,我能把你扛起来。用尽吃奶力气,蒂塔把波霸扛起来,武松打虎似的,蒂塔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连扛波霸三次,而他的少年蛮力倒也催动了波霸荷尔蒙。波霸一把拉下烟纸店的卷帘门,走近蒂塔,拉出自己超级肥美的巨乳,蒂塔久旱逢洪峰,加上从来没有实战经验,加上刚刚的体力消耗,几乎被波霸窒息,姑娘看蒂塔实在没入门,扫兴地拉上巨乳,用一根香烟把蒂塔赶走。姜文电影中也有波霸表现,但是姜文的波霸跟费里尼的姑娘比起来,马上就显示出粗糙文艺腔。 波霸与蒂塔 蒂塔的创伤和奥雷里奥的创伤一样,都回到米兰达的床边得到疗治,因此,很多影评人认为,《阿玛柯德》是一部温暖的怀旧之作,是作者的自传或半自传。听到这句话,费里尼冷笑了,他冷冷抛出一句:但是,“阿玛柯德”这个词本意是冷的,非常冷。 阿玛柯德的本意可能是冷的,尤其,雷米尼镇上的所有好女人纷纷离场,妈妈死了,小镇偶像葛拉迪丝卡被粗俗难看的军官带离家乡,美丽的疯姑娘也被各种欺负,但是,年过半百的费里尼已经硬不起心肠,你看,电影一头一尾都是春天,就算是小镇的流动摊贩,也有一个狂悖的春之梦,他要在春天的夜晚和二十八个阿拉伯姑娘交欢。因此,只要春天如约而来,一年一度的篝火狂欢就能把所有的男人掷回童年,雷米尼居民就有力气再接受一轮时间的伤害。出门流浪的少年也好,骑士也好,只要你回到雷米尼,就能找到一张床。 如此,霍珀和方达的问句,“一个人可以在哪里找到一张床”,被费里尼接住,而我们就还有时间,继续醉生梦死。下次的题目是,醉生。 影片快要结尾的时候,一只孔雀在百年难见的大雪中迎雪开屏,在颇有费里尼自传意味的《阿玛柯德》中,这只孔雀是粗俗与诗意的象征,更是虚与实的界限。 (本文原载《收获》2016年第5期,感谢毛尖老师与保马微信公众号id:PourMarx 授权网络全文刊载。)
|